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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仁”的反思:与世界一起面向2018

          儒学的核心价值应该在全球文化视野中考量、反思 “仁”的民族认同和世界意义。

——杜维明


前言:我和儒学


我在30多年与世界顶级人文学者的沟通对话中,对儒家哲学经历了反思、深入、丰富、发扬的过程。哈佛大学的思想碰撞告诉我:一定要把儒家哲学放到轴心文明的视野中研究。

  我从1954年(14岁)开始接触儒学,1962年从东海大学到哈佛大学时,虽然内心基本认同儒学,但总是抱着开放的心态。我本就不是为捍卫儒家传统而认同儒家,为的是追求真善美,也就是儒家思想中最有价值的部分,而事实上任何伟大的传统都有其阴暗面。



很幸运的是,在哈佛大学我有机会和美国顶级的人文学者及社会科学家探讨儒学。当时在美国最有影响力的社会思想学家叫帕森思,他把韦伯的现代化理论带到了美国,我上他的《宗教社会学》的课程,他提到韦伯对儒家的解释:家认同这个社会,从而接受了社会的游戏规则,也就很容易和现实权威结合,故在抗议精神、转化世界的力度上无法和新教伦理相比。我听了感觉很不安,就在他的办公时间去和他讨论。我说:儒家认同人伦社会,但同时又能够转化这个社会,具有抗议的精神。

两天后的大课上,他说:我要修正上次对儒家的说法,杜维明同学与我交谈后,我觉得也许韦伯视儒家认同现实政治的观点不一定正确,可能是在认同的基础上还要转化。他问我:“能否说儒家是要社会保持和谐,但和谐并不是完全接受它的游戏规则。”我说这一点我赞成。我也很受震撼:感觉儒家思想定能被更多人接受。


通过他,我结识了研究轴心文明的顶级学者贝拉,研究基督教神学和宗教比较学的史密斯,又认识了比较文化学的学者艾森斯塔德,他是研究轴心文明如何转化出现代文明的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。

  和他们交流以后,我意识到要了解儒学就要放在全球文化发展的视野中,也就是我们常常提到的轴心文明中。公元前600年到1000年,世界上出现了几大文明——犹太教(以及后来发展出来的基督教、伊斯兰教)、南亚的兴都教和佛教,在中国有儒家和道家。它们彼此之间曾有相互碰撞交互,但主要是相对独立自成体系,没有一种文明取代或消灭另一种文明,从而在人类文明发展早期显示出多元、海纳百川的气概。

  1948年,雅斯贝尔斯将那个时代称为人类的轴心文明,并指出,人类文明2000多年至今,仍受到四个典范人物的影响:苏格拉底、孔子、耶稣和释迦摩尼,今天还应加上穆罕默德。今天科学技术的发展好像和他们关系不大,但是他们影响了我们人类的精神文明。儒家文明是四大文明的一部分,轴心文明的一部分,所以我们当然要了解儒家思想,这是不可质疑的。


“五四”时期,很多学者对西方完全是学生的态度,导致对传统文化完全丧失信心。

  1966年,我通过哈佛博士口试以后,回到东海大学教《文化认同与社会变迁》,讲Identity的问题。这是当时哈佛大学重要的心理分析学家艾里克森提出来,是我首次把它翻成“认同”,现在有些社会学家翻成“身份”。无论身份或认同,都涉及文化心理,我们有认同自己文明的核心价值的欲望和需要。世界上文明由古至今延绵不断的,只有中国文明,这方面我相信是因为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,儒家的历史意识特别强,这源于慎终追远的历史记忆,比如,孔子的诞辰日公元前551年9月28日就是有考证的。其他几个文明创始人的生日比如佛祖和耶稣都无法考订。

  有如此源远流长的历史记忆,理应变成一种凝聚力极强的文化认同。但从鸦片战争以来,中国就成为一个变化极快但集体记忆极难保存的民族。我们都患了“集体健忘症”,忘却乃至主动地不再记忆。特别是“五四”以来,现代中国人、知识人,自觉地消解我们的文化,不仅消解,还自觉地破坏、摧残自己的文化。所以,我们的“文化传统”和“传统文化”有着似乎不可逾越的鸿沟。



“五四”反传统,我为何又要说我是一个“五四精神”的继承者呢?从事儒学研究的大多数都不认同“五四”,但“五四”的抗议精神对我很重要。我认为真正鼓舞“五四”青年做出激烈反应的是儒家的文化中国理念——救亡图存变成每个人的关怀。

  “五四”时期,本来应同时解决四个问题——融于民族文化心理中最关键的核心价值、批判传统中阴暗面、吸收最优越的外来文化、批判外来文化中的糟粕。但我们患了矫枉过正的毛病,四个问题本来是四位一体,却把整体的问题简化成面和线乃至于点的问题,认为古今中西是绝然对立的观念。这样就把儒家所代表的糟粕,和西方精华的精华相比,一谈到儒家就是一个等级社会、男性中心主义、小农经济、封建、专制,没有任何创造力;而谈到西方就是自由、民主、科学、理性。所以,西方是我们学习的对象,而我们则一无是处。

  胡适那代知识分子,对美国完全是学生的态度。冯友兰80岁后得到了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,他致辞说:“成为杜威的学生,是我一生中最高的荣誉。”相形之下,我和哈佛教授的关系是朋友,最多是师友之间。


正因为我们该扬弃的没有扬弃,该弘扬的没有弘扬,健康的儒家传统没有传承下来;而对自己传统的全盘否定,也决定了从西方所引进时态度的粗暴——并非最优秀的部分被引进了。为此,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——中国人对儒家文化的信念全部崩溃,儒家的核心价值在中国人心理都沉沦到下意识层面去了。


 

我看“仁”


“仁”所倡导的自我修炼、同情他人、人伦日用的常道、与万物一体,是人类面向21世纪的重要价值。通过与西方的交流,我发现一定要了解儒家的核心价值是什么?如果是仁,在全球多元文明中如何理解和体现?




儒家经典《论语》里“仁”就出现了109次,说明其重要性。这109次是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回应何为仁的问题,简单的解释是爱人,深入的解释是孔子回答颜渊问仁:“克己复礼,为仁。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,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?颜渊曰,请问其目,子曰,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。颜渊曰,回虽不敏,请事斯语矣!”1966年,我首篇英文论文就是Creative Tension Between Jen and Li,与这个很相关。

孔子认为他最好的学生颜渊是在日常生活中体现仁的最佳典范,原因在于他有丰富的精神力量。颜渊“不迁怒不贰过”,怒的对象离开了后他就不怒了;他犯了错,绝对不再犯。更重要的,颜渊“三月不违仁”。在儒家看来,仁就是人性光辉的体现,孟子说“仁者人也”,真正的人就是有仁德的人。儒家传统对人的理解不采取定义的方式:不是理性的动物,不是会用工具的动物,或说有语言能力的动物,而是孟子所言的四端之心人皆有之,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理由。颜渊能够在三个月之内体现人的最光辉的价值,体现“仁”的恻隐之情,其他学生可能维持一个月,普通人大概只能维持几个小时。

不过,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能体现仁的光辉,也就是同情心的显露,良知的发现。


为己之学与社会关怀


孔子认为,这种同情心并非随时随地都能充分体现,因为我们不是现实的圣人,更不是慈悲化身的佛。但人性的光辉每个人都可以体现,所以儒家的基本精神就是学做人,这是永恒的过程,是和其他的动物最大的不同。因为这是内在的体现,孔子讲“我欲仁,斯仁至矣”,所以“古之学者为己”,学习的初衷应该是为了自己,非父母、社会、国家、世界,就是为培养、训练自己的人格。

但为己的“己”,在儒家里绝对不是一个孤立绝缘的个体,而是一个关系网络的中心点。从中心点来讲是人的尊严、独立性;从关系网络来看,就是人的社会性。今天大多学者认为儒家是没有主体性观点的,基督教的主体性可建构信仰,佛教的主体性可建构人人皆可成佛。而儒家只有社会性。我认为,儒家的社会性基于主体性,社会实践的有效性建构在主体的必要性之上。“克己复礼为仁”,克己复礼是两面,一是能够转化或者说超越自己;二是能回到礼——人与人之间文明礼貌的世界,这两面合起来是仁。


“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”,只要一个人一日克己复礼以后,天下就朝着回归仁的方向走。马克思主义理论在此处对我有启发,一个人的自由是所有人自由的基础,一个人的仁是天下仁的基础。简单讲,只要任何一个人能体仁,天下的仁就多一些;只要一个人不行仁,天下的仁就少一些。任何一个人都有能表现人性光辉的权利和义务,所有人的人性光辉都可以因为一个人的努力而发扬。

你可以是一无所有的人,也可以是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家,一无所有的人能存活下去就是尊严,有极大影响的人只要把他的小部分资源分给大家,大家就获利。越有影响力、掌握社会资源的人,越应该对社会负责任。所以,儒家的道德说教都是针对精英的。对百姓而言,第一需要安全,第二需要基本的生活,只有在生活富裕的前提下,然后可以教,即可体现道德价值。


所以从儒家来讲,政治目标很直接很现实但也有深刻的哲理:为社会安排一个安全、生活过得去的环境,然后让大家发挥道德潜力,立己立人,既成全自己又服务社会。这样看来,“仁”所代表的作为人性的光辉,是内在价值,只要“要”就可以得到,外在的价值的“要”,需要很多自己不能掌握的条件才能得到,但仁的“要”是“我欲仁,斯仁至矣”。


以仁理解“无论双轨”


我认为在儒家人文精神的语境中,“仁”的价值应该是所有其他价值的基础,乃至其他价值的前提,这是儒家思想的一贯之道。比如说基督教,保罗的基督教有三大价值:信仰、希望、爱。保罗选了“爱”为核心,保罗认为没有爱,信仰、希望就没有价值;当然很多基督徒选择信仰作为核心。


与此相比,让我们来看儒家伦理。没有仁,义可能变成苛律,无人情可言;没有仁,礼是形式主义;没有仁,勇是匹夫之勇;没有仁,智是小聪明,而非大智慧;没有仁,信是虚伪的。忠孝悌温良恭俭让,也都是以仁为基础。以孝而言,曾子的父亲有暴力倾向,拿大棍子打他,他不跑,孔子非常生气。如打伤了,父亲会受到各种谴责,岂不陷父于不义中?所以说父亲要像父亲,儿子要像儿子,推而广之,就是君君臣臣,父父子子。每个人在不同环境中,都要尽量遵守角色的要求。君君臣臣,前面是现实的君,后面是理想的君,或说君的规范,这样,社会才能和谐,人人各得其所。


以此理解父子之间不是权威关系,孟子讲的五伦都不是单向的控制:君臣有义,君仁臣忠,父子有亲,父慈子孝,长幼有序,兄友弟恭,朋友有信,男女有别。因此,五伦的关系都是双轨的。我曾严厉批评三纲:君为臣纲、父为子纲,夫为妇纲。但是王元化先生晚年非常认同儒家的“三纲”,我开始不接受。


后来再读汉代的《白虎通义》。了解到这是法家的韩非子最先提出,儒家后来修改,到了董仲舒取阴阳之道,得出“三纲”。法家称“三者逆,天下乱”,儒家使用时变了,“君为臣纲,君不正,臣投他国,”强调君要真正像君。1993年郭店出土的文物中鲁穆公问子思子“何为忠臣”,他说“恒称其君之恶者为忠臣”每天批评你的才是忠臣。这种双轨的关系,与一般理解的权威控制大不相同。


阴阳相互的关系丰富了仁

阴阳代表两种力量,一种力量叫乾,创造力和发展型,另外一种是坤,凝聚力和接纳性。在任何社会、任何情况这两种力量都可以互补并互相转化,比如,你的老板无论男性或女性,都是阳;你若20岁,父亲40多岁,他是阳你是阴,但你50岁,父亲70、80岁,父亲就从阳变成阴,你就从阴变成阳。社会要能够融合,需要创造力——乾;个人之间关系能和谐,需要凝聚力——坤。

值得注意的是,“仁”这个观念,到了宋明儒学有了飞跃——从心理学范畴扩展到社会学范畴,之后又推己及人,更重要的是扩展到宇宙的仁德,充满了生态环保意识。孟子提出“万物皆备于我”,《中庸》讲“能尽人之性,则能尽物之性,能尽物之性,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,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”。你如果能体现人性,就是体现了物性,就真正参加了宇宙大化的创造,是共同创造者;因为我是创造者,所以在宇宙大化中间不只是一个观察者、欣赏者。

不过,同时意味着人可能成为一个最可怕的破坏者,“天作孽,犹可违;自作孽,不可活。”所以人要发展责任感,不仅对自己、家庭、社会、国家,还要对天地万物。这个观念到了宋代程颢非常清晰,他的《识仁篇》里面谈到“学者须先识仁,仁者,浑然与物同体。”


仁最早倡导天人合一


孟子讲“万物皆备于我”,程颢进一步提出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。提出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的张载讲:“乾称父,坤称母,予兹藐焉,乃浑然中处”。西方的萨特、海德格尔与此不同,他们认为人是被丢弃到这个世界,因而感到孤独、痛苦,所以要创造“存在”价值来反对社会的枷锁,人必须在焦虑中做出选择才有意义。张载却说乾是我的父,坤是我的母,我虽然渺小,在里面却感到很安全、很自在。人能够引导天地创造力的发展,我的人性也就在这里。“民吾同胞,物吾与也”,所有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,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伴侣,不应随意摧残,随便利用;天下残孤之人,都是我们之中不幸的同胞,需要我们照顾。


不过,儒家的仁不是兼爱,不是慈悲,是有差等的爱,对最亲近的人强,对其他人弱,而且要推己及人,是动态的。荀子讲人的发展,万物皆有气,到植物才有生命,到动物才有知觉,但只有人才有义,我们通过演化,从气到生,到知、到义,所以我们是扎根在整个宇宙大化之中。而这种演化,也看到人的99.99%就是动物、植物、微生物,但它有0.01%是人之所以成人的本质特征,也就是四端。而四端中的恻隐之心让我们与其他人、动物、植物、山河大地都连贯而成一个伟大的有机体。

这套思想,有很深刻的含义,它可成为21世纪人的自我认识必须有的核心价值。面对当今的被严重破坏的地球环境,作为一个教徒,我可选择离开这个世界:选做佛教徒,等待彼岸;选做基督徒,等待天国。但是儒家思想中,做人就不应离开人世间,而必须对自己、社会、环境理解并负责。


“仁”在2018年


儒家与世界的交流对话在启蒙时代的西方已经有了,假如没有利玛窦当年把儒家的重要经典翻译成拉丁文,再通过拉丁文翻成法文、德文在西方各国流传,我想,西方的启蒙思潮绝不是现在历史记载所呈现的状态。启蒙运动最重要的大思想家伏尔泰,他对基督教神学做了批评,法国的启蒙思想家,如魁纳和狄德罗,都认同儒家思想,伏尔泰本人还写了小说《赵氏孤儿》。


亚当·斯密出版了《国富论》,被誉为“市场经济学之父”,但他的自我认同是道德哲学家。亚当·斯密所写的《道德情操论》,其中的细致和全面在中国学术界至今无人能超越。但有趣的是,在西方哲学家中,康德却对亚当·斯密的《道德情操论》不太满意,从而发展出他自己的最有影响力的大哲学体系;但值得一提的是,尼采曾说康德是“从哥尼斯堡走来的伟大中国人”。



儒家有三个面相,道、学、政。道就是今天讨论的核心价值这样的基础理论;学是学术研究,它要发展出一套系统的学术体系;政则是经世致用,所谓的“政治儒学”。三者之间的线索在哪里呢?儒家认为人是全面的,是有感情,有社会参与、有政治关怀、有宗教追求、有美感,同时有历史意识的动物。所以《诗经》探讨有感情的人,《礼记》研究作为社会的人,《尚书》解析作为政治的人,《春秋》注重历史存在,《易经》探究永恒的价值意义和哲学意义,人的各个相面都在讨论。


康德讲人的道德实践时就对人的情没有信心,而且是怀疑,所以要靠一种最严格的理性去对抗。严格来说,康德没有类似儒家的身心性命之学。亚当·斯密讲心性之学,但和儒家所讲的身心之学、精神磨炼有所不同,但其中有能够对话的空间。我很喜欢张岱年先生所说的“综合创新”,不是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。要综合来发展,而且除了各种不同文明对话之外,还要开展科学和宗教的对话,现代和传统的对话。

我们的研究工作要向前走,不能像西方的学者那样批评启蒙、放弃启蒙,而还是要深刻地学习启蒙,但我们学的方向又和五四以来那些学者很不同。要有一种批判的理解,可以和他们进行一种健康的对话。

 

因为要在全球文化视野下看儒家的核心价值,所以2018年的第24届世界哲学大会,我期待能在北京召开。

 

2013年在雅典召开的第23届世界哲学大会,首次承认中文是官方的合法语言,儒家哲学、道家哲学、佛教哲学都成为讨论议题。希望到2018年时,以仁为核心的儒家人文传统能成为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共识,同时来自世界各国的哲学家一起探讨:人类如何共同面对当前生存困境?如何实现人与社会的健康互动?如何成全个人身心的整合,具有开放的心态和多元的胸怀?如何实现人类和自然之间的持久和谐,乃至人心和天道的相辅相成?希望注重公平、同情、责任、礼让和社会和谐的儒家传统能为世界提供一些可以与自由、民主、理性、权利、法治、个人尊严的欧美文化进行互动的深层对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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